1984年的初秋,莫斯科郊外的桦树林已经泛起金黄。陈祖涛带着翻译,第一次回到童年时寄宿过的伊万诺沃旧址。站在早已荒废的操场上,他对陪同人员低声说了一句:“那位院长,总盯着中国孩子。”在场的人没想到,这位年过五旬的中国工程师,仍然记得四十年前那个叫玛尕洛夫的名字。
人们提起国际儿童院,常用“避风港”来形容。可对1930年代末被送到苏联的中国小孩而言,那片“港湾”并不太平。1939年8月,周恩来因旧伤未愈赴苏接受治疗,邓颖超随行照料,陈昌浩因严重胃病同行。出发前夜,延安机场跑道还在加紧平整,陕北夜风卷着黄沙,陈昌浩对11岁的儿子只说一句:“换大飞机,就带你;要是小飞机,你走陆路。”孩子听懂了,明白父亲非去不可。
第二天清晨,从兰州借调来的道格拉斯运机轰鸣降落。机腹仓门打开时,地面孩子们呼啦围上去,摸轮胎、敲机翼、甚至钻进驾驶舱瞅表盘。现场气氛像赶庙会。有人半开玩笑对周恩来的养女孙维世说:“跟着去吧?”小姑娘当真,转身冲向杨家岭请示。毛泽东准了,小跑回来时满脸通红,没再下飞机。同样赖着不肯走的还有陈伯达的儿子陈小达。于是,一行大人带着一串孩子,经兰州再折中亚,秋末抵莫斯科。
莫斯科东北方向的莫尼诺空军基地附近,有一座第二国际儿童院。赤色国际救济会在1929年创办此校,收容各国革命者后代。到1940年,院内登记的孩子超过两百,中国籍约四十,是仅次于苏德混血群体的第二大群体。毛岸英、毛岸青、刘允斌、刘涛、朱敏等,都在同一份名单上。
刚到伊万诺沃时,最棘手的不是土豆不够吃,而是俄语老师全程速读,“咻咻”念完,黑板刷地一擦,留给学生的只有发呆。没人特意照顾外国口音,听不懂就自己琢磨。课后各国小孩按族裔分班复习,中国班的辅导员是韩铁生夫妇,他们白天讲苏联教材,夜里用湘竹片给孩子讲《水浒》。“学俄语快,虎口能多塞块面包。”韩铁生常用这句土办法鼓劲。
日子还算平稳,直到1941年6月22日凌晨。德军炮火撕开西线,伊万诺沃的防空警报在凌晨两点半拉响。儿童院开始战时口粮配给,每人每日600克黑麦面包,外加两碗淡盐水煮土豆。能吃到肉要靠运气。一位乌克兰炊事员悄悄告诉中国孩子:“去后院刨地,地下结球甘蓝还能挖出几颗。”对正在长身体的少年而言,这些青菜比任何教材都珍贵。
战火之外,也有无法回避的歧视。1943年初,玛尕洛夫夫妇被派任新院长。此人先前在顿河畔经营过收容站,对纪律要求极严,却对异国面孔多有成见。更糟糕的是,他自认军功卓著,眼里容不得“拖后腿”的学生。在一次早操检查里,他直接把半懂俄语的中国少年叫到队伍前,大声斥责“口令不齐”,全院数百名孩子顿时把目光集中过去,嘲笑声此起彼伏。
同年春末,两位特殊的访客抵达儿童院——贺子珍和张梅。二人带着各自的女儿,辗转苏联多地,一路坎坷。贺子珍身穿深色呢子大衣,左臂挎着小毯子,语言不通,眼神却警觉。张梅性子柔弱,常把林小琳抱在怀里,低声哄睡。按苏联内务部规定,成年家属本应另行安置,可儿童院人手紧缺,院方干脆把她们按“生活教师”名义留了下来,每日发800克面包,却不给取暖用煤。
孩子们看在眼里,常用自己攒下的口粮悄悄塞进那间阴冷宿舍。贺子珍偶尔在院门外摆张小桌,摊两件旧棉衣换几枚卢布;张梅则拿自己带来的棉线,给孩子们织围脖。日子再难,也得熬。
转折点出现在1943年冬。一次午餐分配,厨房里只剩寥寥几块冻肉皮。贺子珍见孩子们谦让,忍不住走到灶台前,同值班炊事员理论。对方推说“上级规定”。贺子珍一急,带着湖南口音的俄语蹦了几句。偏巧玛尕洛夫经过,误以为她在鼓动“闹事”,当场喝令警卫把她带走。数小时后,贺子珍被送进莫斯科郊外一所精神病院。
对外通报只有一句:病人精神异常,需要隔离治疗。张梅抱着孩子哭红了双眼。中国孩子们愤怒却无计可施。有个四川籍少年半夜在被窝里低声骂:“混账院长!”声音虽小,却传遍寝室。
陈祖涛多年后回忆,那一晚他彻夜未眠。第二天,公共橡胶跑道上晨练时,玛尕洛夫施施然走来,指着陈祖涛质问:“你昨晚说了什么?”少年憋着气,回答得很轻:“Да нет, товарищ директор。”(没有的事,院长同志。)对方盯了几秒,冷哼一声离去。那背影在冬雾中显得格外瘦长。
此后数月,玛尕洛夫针对中国孩子的挑刺愈加频繁。作业稍有涂改便扣分,劳动分配总把最重的木柴搬运任务给他们。甚至连公共浴室的使用顺序,都被他刻意调到最末——热水往往剩不了几桶。孩子们肩膀上布满被木柴磨出的青紫,却没人敢多言一句。
1944年初,苏联政府决定将部分外国儿童转移至西伯利亚后方。原因是德军进攻已遭遏制,后勤资源紧张,需要集中粮秣。人数有限,中国孩子几乎全部榜上有名。玛尕洛夫在会议上唯一的发言是:“省心。”几个同事交换了眼神,他们听懂了潜台词:走得越远越好。
就在这批转运名单公布的前夜,张梅偷偷把林小琳托付给同宿舍女童:“要是我和小琳走散,你把她带好。”然后在长廊尽头写下几行字:子珍姐,盼你早日平安。满纸泪痕,没人忍心拆读。
幸运的是,莫斯科方面很快收到来自延安的电报——贺子珍身份特殊,应当妥善照顾。1945年春,苏联外交人民委员部出面,将贺子珍从精神病院接出,安排她与归国代表团汇合。陈祖涛远远看见她上车,半张脸裹在围巾里,眼神里却看不到恨,只剩疲惫。
1947年,贺子珍抵达东北解放区。次年春,她乘坐军用吉普抵达哈尔滨医学院接受治疗,随后回到晋察冀边区。那段坎坷旅程,鲜少人知。
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,尚在苏联的中国少年陆续返乡。毛岸英回国后进军委工作,刘允斌考入清华化工系,朱敏进入外交系统。陈祖涛则在1955年签署解除苏籍文件,回到祖国,投身机械制造领域。每次聚会,话题总会绕回那座儿童院。有同伴提起玛尕洛夫,仍是一脸不屑:“他不是针对某个人,他看谁都不过是个数字,中国孩子不过排在最前头罢了。”
1961年,苏联卫生部档案解密,才出现一句评语:“玛尕洛夫,管理严苛,缺乏国际主义精神。”短短十六字,为他那段岁月盖棺。
1990年代,伊万诺沃旧址改建成民居。当地孩子在废弃球场踢球,偶尔捡到生锈识别牌,上面刻着陌生的中文姓氏。历史的尘埃终会落下,可那些名字与故事,仍在某些人心里滚烫。
苏联岁月带来的锤炼离开儿童院的中国少年,在不同道路上摸索成材,却都有一个共同特点:忍耐、谨慎、团结。这种性格塑造,离不开饥饿岁月与歧视环境。若无1941至1944年那段压抑生活,很难想象他们能否在回国后迅速进入岗位,适应更为复杂的新中国建设。
吃苦是过程,视野才是收获。苏联教育虽严苛,却把现代工业、航空技术、化学基础系统地送到这些青少年面前。毛岸英后来负责志愿军司令部的后勤参谋,整理文件干净利索,与莫斯科军校的打底训练分不开;刘允斌研究火箭燃料,往往随口引用俄文文献;朱敏进入外交序列,俄语自不在话下。
值得一提的是,陈祖涛1965年受命参与某重型机床设计,图纸上复杂公制英制混用,他用半年时间带团队啃下来。有人问诀窍,他笑道:“翻俄文百科就行。”他没再提伊万诺沃,可每逢深夜赶图,他会给年轻技师讲一个关于冻土豆的故事。
试想一下,如果当年玛尕洛夫态度友善,孩子们或许过得舒坦,可未必会那样奋进。逆境磨人,也成就人。遗憾的是,贺子珍在苏联遭遇的不公,至今仍让不少当事人难以释怀——这种创伤不该被淡忘。
当下研究者查阅苏方档案,发现当年将贺子珍送医的手续,仅用“情绪不稳”四字。程序简单到荒唐,却真实无比。历史有时并不宏大,它往往藏在仓促签发的字条、走廊尽头的冷风、以及一个院长的偏见里。
于个人而言,那段经历已成过往;于国家而言,这是一代革命后代的特殊磨炼。正因为亲历艰苦,他们回国后才愿意投身最紧缺、最艰难的岗位。
800余名国际儿童院学员中,中国孩子约占五分之一。如今能找到的幸存者已不多,每当采访者追问最深刻的记忆,他们都不约而同提到三样东西:冻土豆、警报声、院长办公室昏暗的台灯。那盏台灯下,签着数不清的处分,也点亮过旁边堆得老高的俄文课本。
或许,正是那样光影交错,才让孩子们懂得:被人轻视时,最好的回击不是抱怨,而是让自己强大。
延伸:被忽视的榜样力量